林任申《泰兴牌儿经初探》

林任申，1936年生，江苏省泰兴市黄桥镇人，大学毕业后指教于泰兴市东进中学、珊瑚中学、横垛中学、江苏省黄桥中学、江苏省泰兴中学。1983年调至泰兴县文广局创作组。退休后致力于地方史发掘研究，主编《黄桥历史文化研究》，著有《黄桥名人录》《丁文江传》，另有剧本、散文等数十万字散见于省内外报刊。曾为泰州市人大代表，泰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剧作家协会、江苏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幼时看长辈们打麻将,听他们唱过牌儿经,意思虽不甚明白, 但他们边打边唱、怡然自得的神情以及委婉动听的曲调、融洽和谐的气氛至今拂之不去。解放后禁赌,很少有人打麻将了,牌儿经也随之销声匿迹,即使有人偷着打,也不唱,有人戏称为打“哑巴牌”。改革开放以来,人民物质生活水平提高,精神生活也日益丰富多彩,打麻将风靡全国, 唱牌儿经的也渐渐多了,“麻将是中华民族的珍贵文化遗产”已成为不争的事实。近年来, 笔者在黄桥、泰兴、横垛、分界、蒋华等地走访了数十位麻将爱好者(其中有好几位年过九旬的老人),他们倾箧而出,向我提供了千余句牌儿经唱词。经反复研究、细心揣摩,深感其中蕴藏着十分丰富的文化内涵,跟它的母体一样,不失之为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有其保存和研究价值。现特撰本文, 以 抛砖引玉，就教于方家。

一 牌儿经的产生及其唱法

据传,麻将已有三四千年历史。它是由中国古代的博戏演化而成,到了唐代,博戏中的一支演变为“叶子戏”,明代中叶才演化为“麻雀牌”,即现在的麻将牌。麻将原本流行于宫廷之内、达官显贵之中, 后来才慢慢传入民间。据笔者推测,泰兴人玩麻将已有三百多年历史。明代中期,泰兴张氏家族中的四位进士张羽、张羽中(羽、中合并为一字)、张羽惠(羽、惠合并为一字) 、张京元,黄桥何氏家族中的四位进士何裴(改为非字下加木字)、何棠、何璇、何南金等人都曾在京城各部任要职。他们与中枢政要之间的交往自不待言,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或其中的某几位把在京城学到的麻将手艺带回泰兴老家,传给了后人。如果说这种推测尚不足信的话,清初泰兴一篇记述几位文友交游情况的文章对我们了解麻将在泰兴的流传应该有所帮助(作者、出处待查)。文章说,张丕扬与袁肩山、季茶圃、张薇村等人常相聚会,饮酒吟诗,或“于德基堂观剧,于摩清阁玩叶子戏(叶子戏是麻将的前身,这里是沿用旧说)。”张丕扬,贡生出身,泰兴县城人,生于顺治四年(1647),卒于康熙六十年(1721)。季茶圃、张薇村也是泰兴人,秀才出身,袁肩山是泰州知名诗人。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知道,康熙中期麻将已在泰兴知识分子中广为流行,说泰兴人玩麻将已有三百多年历史应不为过。

在长期的游戏活动中,泰兴人不只发展了麻将的竞赛技艺,玩出了新花样,还创造出一种新的民歌形式,派生出一种新的牌文化——牌儿经。

牌儿经是在打牌人手牌顺、情绪好的时侯哼唱的, 纯粹是一种自娱自乐的形式,助兴用的。一般情况下唱的声音不高,不像现在唱卡拉ok那样激情, 而是随口哼唱, 所以俗称“哼牌儿经”。根据游戏规则,打麻将出牌时一定要“报牌”,让牌友知道你出的是什么牌,但情绪渐入佳境时则以唱代说。例如出七万时出牌人唱一句“七擒孟获诸葛亮”,牌友中的任何一位就接着唱下句“马谡失守在街亭上”,还可以接下去唱:“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空城计吓跑了司马郎”。有时“看斜头”(在一旁看人打牌的人)的也跟着唱,此起彼落,相互唱和,气氛融洽热烈。但也常有这种情况,出牌人唱了一句后,牌友专心考虑己的手牌,不接下去唱。正因如此,留存下来的唱词中不少只有一句(或者原来就只有一句)。麻将牌除去“花儿”无须报牌外,万字张、饼子张(又叫筒子张)、条子张(又叫索子张),字牌东、南、西、北风,箭牌中、发、出牌时都须报牌。每种式样牌儿经都有相应的唱词,大多有八九个版本,多的有十余种。这些唱词可供任意选用,唱一句也行,唱两句也行,有的甚至唱五六句。虽说是随口哼唱,但也不是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它有一定的曲谱。泰兴常用的曲谱为两句。唱词超过两句的可反复咏唱。各地的曲谱也不相同,农村中有用“唱凤凰”的曲调来唱牌儿经的。

除麻将外,泰兴还流行一种纸牌,解放初黄桥马巷头上就有一家专出售纸牌的店家,店名丁宝成。纸牌和麻将的花式基本一样,主要花式也是万、饼、条三种,没有东、南、西、北风和中、发、白,但多了千字、空堂、紫花、喜儿四种花式。扒纸牌时也唱牌儿经,万、饼、条的唱词曲谱与麻将通用。但纸牌在扒“闷符”(又称“才子牌”、“君子牌”)时多了一段三十一句的开场唱和催促他人出牌的唱,前者唱历代人物、四季花卉和八仙过海故事;后者只有两段词:“快点出,快点撂,免得下家等得好心焦”、“不带(的个)慢, 考究(的个) 哨(“速”的讹音),哪个慢来符儿不为好。”

二 牌儿经的丰富文化内涵

牌儿经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是几百年来牌友们共同创作的成果。此后口口相传,沿袭至今。由于他们生活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生活环境、不同的人生阅历,所受教育有高低之分,审美兴趣有雅俗之分,内容十分丰富。归纳起来大体上有如下几个方面:历史故事、历史事件、爱情故事、农事活动 、地方风物以及褒善贬恶等等。

历史故事。这一部分内容较多,所占比重较大,自春秋战国起到明清两代止各个朝代几乎都涉及到。如反映春秋的有唱五条的“伍子胥他昭关难逃,逃过昭关胡子白了”;反映战国的有唱西风的“西门豹治邺杀三老”;反映秦代的有唱一万的“万喜良来把长城造,孟姜女送寒衣千里迢迢”;反映汉代的有唱八万的“霸王别姬千古恨,不堪回首垓下困,四面楚歌大势去,无颜再见江东人”;唱东风的“东方朔月下偷桃”;唱白皮的“白水滩刘秀脱逃”。

三国故事通过评话、小说、戏剧等文艺样式在民间广泛流传,牌儿经中唱得也就多了,如唱白皮的“白门楼把吕布斩了”;唱五万的“五颜六色真漂亮,三国时代刘关张,周瑜献上美人计,白白送上孙尚香”;唱六饼的“卧龙岗三请诸葛亮,刘备请他保朝纲,三气周瑜芦花荡,气得周瑜呕血而亡”、“刘备东吴把亲招,联络东吴抗曹操,赤壁大战用火烧,长坂坡子龙把阿斗抱”;唱三万的“三将军喝断霸陵桥,吓得曹军往后跑”;唱七饼的“七簇星在天空照,七星坛借风破曹”;唱三条的“柴桑口孔明吊孝,想计谋日夜辛劳,前后两上《出师表》,鞠躬尽瘁保当朝”;唱六万的“六出祁山无功劳”;唱七条的“七擒孟获用机巧”。

反映唐代的有唱空堂的“唐僧西天去取经”;反映宋代的有唱二万的“孙二娘,武艺高,母夜叉浑名人人叫”;唱九饼的有“岳飞的先生叫周侗”;唱四万的“四郎探母未还朝,好不叫人把心操”;唱五万的“杨五郎虔诚心度好,五台山削发去修道”;唱二饼的“双龙会八虎闯幽州,老令公撞死李陵碑”、“二龙戏珠碑上绕,二龙山武松落草”;唱西风的“西门庆调戏武大嫂,松知晓怎肯拉倒!”反映元代的有唱一条的“一代天骄在元朝,马背英雄射大雕东打西拼万里扫,雄霸世界数当朝”;反映清代的有唱二万的“尤二姐,贾府里俏,美貌佳人惹祸的根苗。”等等。

神话故事在牌儿经中也得到了反映。如唱八饼的“八臂哪吒本领高”,唱九饼的“九宫山木吒学道”。扒闷符三十一张时用八句话介绍了“八仙过海”的故事,十分精彩:铁拐李的葫芦青烟儿冒,吕洞宾的宝剑专除妖,何仙姑乘荷花飘东海,韩湘子的神笛震九霄,汉钟离的角板腾云雾,蓝采和的鲜花天外飘,曹国舅的云尺定四诲,倒骑毛驴儿张果老。

历史事件。牌友们并非不问国事的人,国家大事及本地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如唱一饼(筒)的“一统江山大清朝,清朝后头民国到,民国到了辫子要剪掉,女人的裹脚放开了”,反映了辛亥革命时的社会变革;唱二饼的“二同心(二饼是两个同心圆),中华民国军,黎元洪领兵打南京,张勋复辟辫子军,孙中山北伐再革命”，描写了民国初年的战争风云。1926年秋,沈毅在刁家网建立了扬州地区最早的共产党支部—中共江浙区泰兴独立支部。“独支”成立后积极组织领导农民运动。后来李吉根叛变,使革命蒙受了重大损失,被我方镇压。这段历史在唱紫花时也得到了反映:“共产党,出在刁家网,李吉根投降杨大队长,革命人儿遭了殃,镇压叛徒理应当。”1927年春,五省联军司令、军阀孙传芳被北伐军打败后,从泰兴过境,牌儿经也记下了这段历史。牌友们出九条时这样唱道:“红九江,黑水崖,蒋介石打的孙传芳,孙传芳,没处让,一直溜到北清江,北清江有个丁隆昌,丁隆昌,放假枪,乒啷乒啷哐。”

1938年春,日军侵占季市镇, 泰兴抗日将领积极组织力量,打击敌人。牌友们出东风时这样唱道:“东一边,陈玉生;西一边,张公任,朱骥失手在新、毗二镇,打了蛤蟆圩,吓死广陵镇,季家市住的日本人,陶明德反攻靖江城。”1940年夏,新四军东进,由安徽渡江至泰兴黄桥后,为团结广大民众抗日,在城乡各地组织青抗会、妇抗会、商抗会、儿童团等群众团体,开展抗日活动。牌友们出二饼时又新编了这样一段唱词:“儿童团,下洋操,站岗放哨查路条。”著名的孟良崮战斗在牌儿经中也有所反映,如唱三饼(筒)时的“山东战线传捷报,打死张灵甫,吓死黄伯韬。”

爱情故事。爱情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广泛流传于民间的古代爱情故事牌儿经中几乎无一遗漏。如唱七条的“七夕相会在鹊桥,牛郎织女把心掏,知心的话儿有多少,一年一次等得心焦”;唱三条的“三更天睡不下来,梁山伯思念祝英台,迎亲的人儿是马文才,气死梁山伯,哭死祝英台,双双蝴蝶飞出来”;唱紫花的“花梁兄,你的毛病重,请先生不如遇郎中,中药西药总不中用,心上的人儿一到就成功”;唱九万的“九天仙女下凡尘,董永槐树脚下把亲招”;唱九饼的“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卓文君才学实在高,以数字写信把郎君招”;唱六万的“六郎儿子杨宗保,穆柯寨上把亲招,江山自有忠臣保,更有巾帼女英豪。”

民间爱情也有咏唱。如唱一条的“小姑娘当先说过的,一根麻丝扯到头,海枯石烂心不变,酸甜苦辣决不后悔”;唱二万的“二姑娘,上了你的当,半夜三更叫我爬腰墙,头顶露水脚踏霜,踩破多少水汪塘,刮破多少新衣裳(有一种版本是末了二句改为“针柴钉儿挂裤裆”,似觉更妙)。”

在爱情问题上,有几段唱词向人们提出了忠告。如唱一条的“窈窕淑女君子所好,真心相爱才能白头到老”;唱八条的“花八索,捧住姐儿交,青梅竹马感情好,人间何处见知音,疾风才能知劲草”;唱二条的“两根索子一根针,送与妹妹做定证,定亲之物永远保存,白头偕老伴终生”;唱紫花的“知知儿话恰恰话,天天照会佤的他,路边的野花你莫要采,身正影子不会斜”;唱一万的“万年青生来不怕霜,露水夫妻不得久长。”

也有一些不雅的段子,调情的、说“村”话的居多,如唱八万的“胖姑娘,水色好,不如跟我回家去做小”;唱白皮的“二嫂子,生得俏,白耷耷的奶子粉嘟嘟的腰”; 唱二万的“二姑娘哎,小衣裳不脱不靠身,纽扣不解硌煞人”;唱紫花的“ 花花的被子金枕头,郎问大姐怎么睡?大姐回得多干脆:‘老里老实一头睡’。”

地方风物。那些令人仰慕的游览胜地、名胜古迹和地方美食也被牌友们传唱。如唱四饼时这样介绍北京:“四通八达北京城,明清两朝建都城,文物古迹多得很,羡慕煞多少外国人!”唱九条时有“九条龙石壁上跃”、“九曲桥在上海城隍庙”;唱五饼时有“五经魁首占金鳌, 五台山上庙不少”;唱六条时用答问的形式介绍了中国著名的古石桥洛阳桥:“洛阳桥谁人来造?洛阳桥蔡状元造,无名英雄知多少!”唱千字的有“千佛寺高香烧,祗愿日子过得好,捐出香钱钱图什的?好人好心自有好报”;唱南风的“南京板鸭实在好”。

泰兴不泛名胜古迹,但牌儿经唱得很少,只有唱空堂的“夫子庙前人如潮,武官下马文官下轿”;唱东风的“东寺庙三丈三尺高,天天有人把香烧”。还提到了几处地名和老字号商家。昔日黄桥水多桥多,其中南坝桥陡峭,北关桥水急,出北风、南风时牌友们这样唱道:“北关桥水浪滔滔,南坝桥小脚难跑。”县城北门的高桥当地人无人不知,唱五万时也提到了:“母鸭子(一女子的绰号)伏在高桥,伏在高桥等他孤老。”陆万成是黄桥的一家百年老店, 经营南北杂货,童叟无欺,讲究诚信。唱六万时牌友们夸奖道:“陆万成住在黄桥镇,罗家巷里朝东门”、“陆万成住在双圈门,买卖公平不欺人。”唱一饼时有一段唱是这样的:“一通天靠在大河边,小火轮屁股上冒青烟。”这段唱是什么意思呢?上世纪三十年代黄桥开设轮船公司,轮船开往靖江、江阴、上海等地,在位河边的“一通天”茶馆里出售船票。这两句唱词反映的就是这件事。用现在的观点看,这两句唱颇有商业广告的性质。

地方美食在牌儿经中也有不少唱段。泰兴西枕长江,所产刀鱼、鲥鱼、河豚闻名于世,被誉为“长江三鲜”。牌儿经唱五筒时这样唱道:“乌洞洞黑云雷声响,大雨倾泻扬子江,扬子江中鱼儿跳,味道数它最最好。”黄桥的红烧糖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鸡浇、鱼浇清淡可口, 鲜美无比;海儿家的蟹黄包子名气也很大,素有“吃包子烫背脊”的传说。唱三万时有这样两句唱词:“长三家的糖蹄九斤家的面,海儿家的包子老宝成的烟。”黄桥的烧饼远近闻名,牌儿经当然不会把它忘了,

出三饼时有“三个烧饼一碗茶,肚子吃得饱卡卡”的唱。荞麦屑烧饼也是泰兴的特色食品, 唱七饼的词是这样的:“荞麦饼,花生油来浇,哪个吃了不喊好!”

风俗习惯在牌儿经中也有反映。如唱五万的“五月里五端阳,糯米粽子蘸洋糖”;唱 八饼的“八月中秋月饼尝,丹桂飘香月明亮,天涯比邻共此时,正是赏月好时光”;唱七万的“亲家母请到家中坐, 先烧茶后把圆子搓, 吃了圆子再把馒头贺(蒸),靠心的话儿特别的多。”唱二条的有几句是反映民间娱乐活动的:“王小二生来爱热潮(闹),横吹笛子竖吹箫,京胡、二胡样样拉,拉的是西皮、黄梅和小调。”唱七条的词儿中有一条是关于吸烟的,蛮有趣:“吃水烟不如吃青条,吃青条不如猴儿毛(旱烟丝);香烟牌子特别多,最好的要算大熊猫。”熊猫香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始生产的,这一句肯定是牌友们后来加上去的。

农事活动。打麻将是一种游戏,牌友们玩牌时大概无心顾及生产,所以牌儿经涉及这方面的内容不多,我们搜集到的只有下面几句:唱九万的“久长不过弯镰刀,夏割小麦秋割稻,还有山芋荞麦到临了”;唱三万的“三里湾子吵(鸣叫),明朝天要消(晴), 田鸡(青蛙)要命蛇要饱。”这几句唱的意思是:夜里青蛙使命地叫,第二天肯定是个大晴天,千万不能误农时,要安排好明天的农活。

“九月里太阳暖融融,九万龙住在岔河东, 隔河望见瓦车棚,水牛车水多轻松。”这四句是出九万时的唱词,描写水牛车水的场面,最后又来了一句:“人勤地肥年年丰”,大概是提醒牌友们娱乐别忘了生产。

褒善贬恶。牌儿经热情颂扬历代杰出人物,如唱四条的“忠烈英魂死不掉,千古忠臣忘不了,民族脊梁当称道,五千年文明多光耀!”唱一饼的“一统天下数那朝?秦皇汉武功最高。灭六国,归秦朝,匈奴人怕的是汉朝。”唱一条的“一代天骄在元朝,马背英雄射大雕,东打西拼扫万里,雄霸世界数当朝。”二胡演奏家阿炳的艺术人生也得到了展示,牌友们出二饼时这样唱道:“阿炳家穷得叮当响,不得已街上去卖唱,二胡拉得绝顶的好,《二泉映月》世代传唱。”对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则加以提倡,如唱四万的“四财神合住一个庙,天天有人把香烧,君子发财取之有道。”唱千字的“千佛寺高香烧,祗愿日子过得好,捐出香钱图什的?好人好心有好报。”唱四筒的“柿子饼,菊花灯,郎要‘花’来姐儿不肯:人去留名雁去留声,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对民族敌人则给予以无情的揭露。泰兴人对日军的侵略行径充满仇恨,牌儿经中有不少唱段。如唱五饼的“五子钢,鬼子枪,打倒日本小东洋!”唱九万的“东洋鬼子活强盗,九架飞机轰如皋”;唱九条的“九江的轮船长江里走,大风大浪来到吴淞口,吴淞口的水有点浑,猪子卖给了日本人,日本人没良心,你要他的钱,他要你的命。”对汪伪政权的卖国行为也是恨之入骨。如唱八万的“八月里,汪精卫,他是汉奸指挥头,用到老百姓如响雷,不听指挥要杀头”、“汪精卫独坐在南京, 叛国投敌他是个反革命!”抗战胜利后锄奸,牌友们拍 手称赞,唱出了“杀气腾腾威风不小,杀汉奸无人不喊好!”

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则严加贬斥。清朝末年,南通发生了一件母杀亲子的惨案:王徐氏与僧人纳云私通,王徐氏之子官保将僧人逐出,母怒杀子,后塾师出首告状,奸夫淫妇被捕正法。事发不久,剧作家们把这件事写成剧本《杀子报(又名〈通州奇案〉)》上演,牌友们出八万时这样唱道:“王官宝被娘杀掉,先生替他把冤报,俗说虎毒不食子,母杀儿子世上少!”对那些不干好事专门害人的人,牌友们诅咒道:“九华山磨子煅(打磨,作者注)得好,好人不磨专磨促狭佬。阴险毒辣的害人精,下了地狱理应受煎熬。”

三 牌儿经的表现手法

牌儿经是报牌时唱的。报牌要报明白,让牌友们听得懂你出的是什么牌,这就不是一件易事。牌儿经的作者们巧妙地用多种手法,达到了这种效果,从中可以看出他们的高度智慧及技巧。

一是嵌字法,即将牌名嵌入唱词中。有嵌两个字的,有嵌一个字的。嵌一个字的居多,因为编这样的句子要方便些。如唱东风的“东台搭船到如皋”,唱南风的“南极仙翁捧寿桃”,唱西风的“西门庆武松杀嫂”,唱北风的“北斗星黑鱼夜朝”,唱红中的“中原大战闹嘈嘈,中军帐坐等情报”,唱发财的“发情的猫儿死命吵”,唱白皮的“白水滩刘秀脱逃”,唱五万的“杨五郎虔诚心度高,五台山削发去修道”,唱六条的“六桥烟柳东坡造”,唱九条的“九里山下把兵交”,唱五饼的“五经魁首占金鳌”,唱七饼的“七星聚义山东道”。

嵌两个字的难度要大些,但也不少。如唱三万的“三万将士指挥好”,唱四万的“四万万皆我同胞”,唱一条的“单骑救主枪一条”,唱八条的“八条鲤鱼跳龙门”,唱九条的“九条龙石壁上跃”。以上数句牌名中的两个字是连接在一起的,下面几句牌名则分散在一句话里,中间隔着一个或几个字。如唱四条的“梅兰竹菊四屏条”,四条二字中隔了一个“屏”字;唱喜儿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家有喜事儿放炮仗”,喜儿二字中隔了个“事”字;唱八饼的“八月中秋月饼尝,丹桂飘香月明亮”,八饼二字中隔了“月中秋月”几个字,但牌友们还是能听出来他是出的哪张牌。

二是谐音法,就是唱词中的一个或两个字与牌名读音相同或相近。如唱四万的“思凡织女会鹊桥”,“思凡”与“四万”谐音;唱一条的“窈窕淑女,君子所好,要接根,根根接到梢。”“窈窕”与“幺条 (一条)”谐音;唱三条的“三嫂嫂,筋骨好,对人说话一脸笑”,“嫂”与“索”谐音,“三嫂”即“三索”(三条); 唱四条的“死不掉常在门前绕”、“私设公堂犯律条”两句中的“死掉”、“私”分别与“四条”、“四”谐音,只是两个字不连在一起,中间隔着“不”和“设公堂犯律”几个字。唱五条的“湖北条子汉阳造”、唱七条的“吃水烟不如吃青条”二句中的“湖”、“吃”与“五”、“七”谐音;唱一饼的“一品天官立当朝”中的“品”与“饼”谐音;唱二饼的“儿童上学背书包,我送儿子上黄桥”、唱三饼的“山东大汉舞大刀,山西人经商有门道”中的“儿童”、“山东”与“二筒”“三筒”谐音;唱四饼的“柿饼出在山东道”、“私通外国罪不小”中的“柿饼”、“私通”与“四饼”、“四筒”谐音;唱六饼的“绿豆饼把猪肝炒”泰兴话中“绿”、“六”同音 。又如唱九饼的“岳飞的老师叫周侗”,“周侗”与“九筒”谐音;唱紫花的“芝麻开花节节高,玉米结在半当腰”,“芝”与“紫”谐音。

三是状物、摹声法,就是用唱词来描绘、摹仿某种牌式的图形或声音。麻将中的万字牌以文字表示，条子牌和饼子牌则以图形表示。条子牌牌面上刻有竹形图案,几根竹子就称之为几条,筒子牌牌面上刻有圆形图案(多为同心圆),刻有几个圆形图案就称之为几饼。万字牌大多无法用状物的方法表示,只有九万例外,取其形唱词是“勾郎鼻子吊眼梢”。条子和饼子大多可以用状物的手法来表示。如一条刻有一只彩鸡或彩凤,俗称幺鸡、幺条、孔雀、小鸟、小雀儿。唱词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小鸟无毛飞不高”、还有一句拐了个弯儿来唱,多少带点警戒的意思:“小妖精,惹的祸儿真不少,小畜牲,脾气实在不好。”二条是两根竹子,形似笛子或筒箫,唱词有“王小二生来爱热闹,横吹笛子竖吹箫”、“横吹笛子竖吹箫,二嫂子撑船上如皋”。后一句既用了状物手法,又用了谐音手法,“二嫂”的“嫂”与“索”音近,“二嫂”即“二索”(二条)。唱三条的编得蛮有情趣。三条是三根竹子,摆布与“品”字相同,下二上一,只是不象“品”字那么粗,唱词是“这个品字太苗条!”七条的图案中有一根“竹子”置于六根竹子之上,像龟头伸出, 唱词是“呆龟小,缩头缩脑”;八条形似鱼尾、蛙足, 唱词是“花鱼尾子生得俏”、“花八索,田鸡脚,海安的公事如皋人来捉”;九条的图案中六根竹子是绿色,中间三根是红色,唱词是“红鼻子老道惹人怕”、“红绿丝线绕三道”。

下面说饼子。一饼是一个大同心圆,形似饼子、月亮等, 唱词有“圆的馒头方的糕”、“一轮明月当空照”、“金菊饼, 味口好,团长带兵去下操”。二饼是两个圆,唱词有“双悬日月乾坤照,二龙戏珠碑上绕”、“一副眼镜脸上戴,背着书包上学校”。近些年又添了新词:“胸罩一付谁人要?”。三饼的三个圆是斜着排列的,形似黄桥烧饼中的斜角饼,唱词是“斜角饼儿韭莱包”;五饼是四个黑圆中嵌一个红圆,显得很凸出,唱词有“肚子大腰裙开了门,想必腹中有了小人”、“大肚子摇呀摇,肚大腰圆要养宝宝”。也有把五筒说成梅花的,因梅花五个花瓣,于有了“五朵梅花挂树梢,四个馒头一碗糕”的唱词。七饼形似北斗星、手枪等,唱词有“七星坛借风破曹”、“盒子炮挂在半当腰”、“小锹儿柄挖断腰”、“水烟袋子挂荷包”。八饼的图案是八个黑圆,分两行排列,长长的,形似棺材、船只,唱词有“黑漆漆的棺材没人要”和“夹得紧,放得松,走上海,奔吴淞;夹河里常行拖机炮(一种机器船),绑起来打,吊起来敲”。九筒俗称“麻哥”,象征满脸麻子,取圈多之意,唱词有“麻虽麻,麻得俊俏”、“大麻子姑娘没人要,麻子脸上太污糟。”

运用摹声手法的仅有二例 :“青铜锣鼓带洋号,吹吹打打多热潮,西皮、凤阳和小调,细吹细打嗓门好”、“请动锣带吹洋号,前头红灯后边是花轿。”这几句都是唱七饼(七筒)的,因为泰兴敲锣鼓家伙有一个基本的曲调,就是“七咚七咚锵,七咚七咚锵……”,一说到敲锣鼓,人们很快就会联想到“七筒”。

四是猜谜法。猜灯谜的手法在牌儿经中也得到了巧妙运用。如唱东风的 陈先生割去耳朵”。“陈”字由“耳旁”和“东”字组成,割去“耳朵”字就是“东”字。这是增损体中的减字法。唱红中的“小银口里穿金条”则运用了增损体里的加字法,“口”字加一个竖笔划就是“中”字。运用会意法的有唱北风的“比不过只好拉倒,二人不投把背靠。”“比”字的两个组成部分原为同一方向,“把背靠”后则扣合谜面“北”字。又如唱白皮的“旱荒年,收不到一粒稻”,意思是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月,结果颗粒无收,白干了,扣合谜面“白”字。唱六饼的则同时用了会意法和嵌字法:“龙眼晴识珠,凤眼睛识宝,牛眼睛只能识稻草;一共六只眼,一双金眼,一双银眼,还有一双入瞎眼。”“六”是嵌字法,其余六句必须总体理解谜面的意义,龙、凤、牛各两只眼,加起来就是六只眼,整个唱词极富民间文学的韵味。九条的唱词中有一句是“有血在身,要隔三朝。”这句词怎么理解? 原来九条的图案是六根绿竹中夹三根红竹。血是红色,所以说“有血在身”。整句的意思是妇女行经后要隔三天方可同房。此语初听不雅,却传播了卫生知识。

五是借用。牌儿经绝大多数是牌友们随口编唱并经后人不断加工而成的,但有一些则采取“拿来主义”,直接借用现成的俗语、民歌、古诗。借用俗语的有唱七饼(筒)的“吃得动做不动,天生一条大懒虫”,唱九筒的“十个麻子九个俏”,唱九条的“老油条要靠豆浆泡”等等。借用民歌的有唱二万的“二姑娘,上了你的当,半夜三更叫我爬腰墙,头顶露水脚踏霜,踩破多少水汪塘,刮破多少新衣裳!”唱五条的“鼓打五更天明亮,东方发白小星上,小星后头跟太阳。”借用古诗的如唱一条的“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唱东风的“东风不与周郎便”,唱二条的“铜雀春深锁二乔”,唱西风的“西风瘦马咸阳道”。唱七饼的则借用了唐代诗人杜牧的《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首诗为什么被借用来唱七饼呢?起初笔者也迷惑不解,以为是这位牌友搞错了,但在后来的采访中,另两位牌友也是这样唱的,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唱,同样说不出所以然来。为什么不同乡镇的人都这么唱呢?我冥思苦想,后来联想到泰兴的一种风俗,终于恍然大悟。清明节早晨泰兴人有吃杨柳叶子摊荞麦屑烧饼的习惯,据说有祛病消灾的功效(这种习惯一直延续至今)。牌友们借用《清明》诗取“清明吃饼(七饼)”之意,其构思之妙,令人叹服。

〔本文写作过程中,承蒙秦明泉、闾月清、印春林、何雨生、何锡龄、余学斌、孙德林、李光中、丁正琪、石启贵、钱宏荣、黄建国、张银贵等诸同志给予大力支持, 在此一并致谢。特别要感谢陆预生、闾志成两位高龄老人为我演唱牌儿经。〕

2009年4月20日于黄桥